虽说华夏大地好山好水多的是,然而从宜居宜游的角度来看,江南显然是得天独厚,所以自古至今诗人和画家对江南总是情有独钟,反复地吟唱描绘。一直以来以江南为专题的画展甚为常见,在水墨画领域自不待言,近年来江南题材的油画展也不断被频繁推出。就我本人所参与的油画展中,与江南相关的应不少于十余届次。诸如《人文江南》、《在江南》、《画忆江南》、《意象江南》、《江南春韵》、等各类油画邀请展、写生展百色纷呈。不久前在古城苏州开幕的《江南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更是一次参与者众多的全国性油画大展。
一方面是江南已然成为油画创作的题材热点之一,另一方面却常有一些油画家慨叹江南之美难以入画。其实,依我之见这里面确有不少课题是值得去探究的。比如说,仅从地域的概念来界定江南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长江三角洲一带是通常被认可的江南中心地区,但仍然众说纷纭,有种种不同见解。许多人或许更倾向于一种模糊的概念,觉得将皖南、浙西、赣北纳入其中也未尝不可。我也更赞同宽泛一点的概念界定,要是从总体性的大范围来作比较,这一方水土如果同中原、东北、西北、西南等等这些地区相比,各自的自然景观、风土人情之间的差异就显而易见了。而且由于历史、经济、人文等诸多原因,江南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地区之一,成为画家创作取材所关注的重点是非常自然的。事实上仅就山水风貌而言,因这一区域四季尤为分明,不同时节景色变幻多姿,吸引如此多的画家、学生前去写生创作决非偶然。
作为多年来经常以江南题材入画的油画作者,我的选择可以说是十分简单,顺理成章的事。长期生活、工作在这一地区,久而久之,适应转为适合,似乎已融入其间。我觉得,创作题材来源的选择也有一个可持续性的原则,必须是作者真正熟悉,可以经常地深入进去采风,以至于能让你一往情深的地方。我也曾多次到其他地区写生采风,甚至在国外走访考察时还画过不少异域风光,这些对于开阔视野,提升综合素养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但如果不能长期在实地亲身体验、感受,并从中源源不断取得创作素材,对我来说,这样的创作方式是难以为继的。
从1980年代起始,江南题材的油画作品在我的创作中便占有了较大的比重。早期多为写实风格的乡镇风情题材作品,画面以人物形象为主,力图真实地反映那个时代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我曾在以前一篇文章中这样评述过当时的创作:“在社会变革与转型的初期,相信不少人都会对现实生活中的每一变化抱有新鲜感,忠实地记录与再现亲历的那些生动的生活场景对于画家来说似乎有点责无旁贷。”
大致是在1990年代之后,出于对自己作品表达方式的不满足,我试图以一种更为注重画面形式感和表现性的画法来作画,不再囿于客观再现的模式,而是尽力使画面的图式呈现更强的视觉效果,从而让作品更具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价值。能否让这种转换或改变符合自己的期望,关键可能在于是否找到某种合适的艺术语言。这种语言不仅对于作品所选取的题材,或者说是表现的内容是适合的,而更应当是作者能够运用自如得心应手的。与此同时,风景题材的作品在我的油画创作中的比重逐步提升,因为在创作实践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对江南的自然景象的描绘抒写或许正适合于我冀望把握的艺术语言。
应当说前辈画家在油画艺术本土化的探索道路上的努力给予我们极大的启示和信心。从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颜文樑直至吴冠中、苏天赐,他们在各自的油画创作中融入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将中国油画艺术推上新的高度。有意思的是,倘若仔细品鉴大师们那些令人过目难忘的精品力作,或许恰好能发觉到江南这一要素在其间的某种助力。在吴冠中以苏南民居为题材的作品里充分显示出了作者对于画面形式感的讲究;而太湖畔的秋柳、西山岛的鱼塘则让苏天赐作品的写意性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事实上,江南丰沛的自然资源为我们提供了绘画艺术所必需的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但人们对于江南风景的观感如果仅仅停留于小桥流水、烟雨清波或是粉墙黛瓦、古镇人家,那很可能只是某种先入为主的误解,至少说是一种不完整、不全面的印象。这些年来较为长期地、较为深入细致地观察、体验江南的山山水水,让我渐渐地对于江南风景建立起一种较为丰满立体的形象记忆。这一收获使我感到兴奋,受到鼓舞。一年四季的不同时节,我会多少次地去到这块土地各处转悠,每当爬山涉水来到一处不知名的村落,一片不起眼的坡地,几经转折,忽然间眼前一亮,面对的真是意外的惊喜!
其实不一定那些所谓的景点才入画,正如一位艺术大师所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于画画的人来说,眼光当然是第一位的。虽说什么样的眼光为上,有时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看到事物的多样性、丰富性总是值得肯定的。在我看来,江南固然有秀雅精致的庭院园林,但也不乏开阔舒缓的原野山川。一般来说江南的山显然称不上崇山峻岭,也少见陡崖峭壁,大多是蜿蜒起伏的丘陵,茂盛的植被随着季节的交替而呈现出不同的色调,并不太高的山岭通常会有农舍和坡田相嵌其间。这是一种有着人间烟火味的风景,是一种会让人感到亲近和温暖的风景。在苏南一带以至就在南京的近郊,这样的风景几乎是随处可见,当然要想找到真正入画的场景,那还得走下去,走进去……
处处留意,悉心细察是田野采风的基本功,尤其是身处四季分明的江南。以江南的雪景为例,与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的关外塞北相比起来那就俨然是另一番风光。每年江南都会下雪,但很少下大雪。雪停了之后城里积雪不多,郊外就不一样,好看得多。由于气温的原因,当地面还被白雪覆盖的时候,树枝上已挂不住积雪,不大看得到那种整团整团的厚雪。于是在洁白的雪原上,疏朗的树干错落有致,细密的枯枝残叶则显得轻盈而迷蒙。池塘的水面也很少结冰,倒影依旧清晰而透明。
再说说江南的色彩。常听到有人说绿色最难画,江南的绿是出了名的,所以江南如画难入画。这当然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应当承认没有一种颜色可以绝对地说是好画或难画。其实,江南的绿是最为丰富复杂的色彩谱系,一旦谱写好了,说不定最能显现江南的色彩美感。历来被誉为鱼米之乡的江南,开春之后缤纷色彩在田园竞相呈现,其主调自然是绿色。然而由于这里品种如此繁多的农作物生长周期各不相同,便有了让人数不过来的种种不同明度、不同纯度及不同冷暖的绿。若是作画的人有着足够敏锐的对于色彩微差的分辨力,又善于在画面上作恰当的安排经营,那么凭借熟练精湛的调色技巧,完全有可能谱写出一支赏心悦目的绿色交响曲。况且,江南决不只见绿色。应当说,水墨江南可以出精品,七彩江南同样能出力作。
肯定和强调江南地域自然景象多姿多彩的丰富性,其实只是旨在表明江南不仅很入画,而且也很入油画。然而这些外在的、客观的表象对于画家而言或许只是某种素材,画家们更为关注和在意的是通过怎样的视觉图式和艺术语言,才能更好地传达出作者内心的审美感悟。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画家、艺术家总是在借题发挥,借景抒情。固然,画家会努力去体悟题材本身外在形式美感内里的深层意涵,也一定会在如画的江南寻找蕴藉其中最具诗意的文化精神。但是,画家必须把握某种适合的、富于表现力的艺术语言,选取自己能够驾驭的某种表达方式。这对于画家,尤其是油画家必定是一种挑战。
前文曾提到前辈大师作出过的成功范例。就我自己的学习体会而言,我觉得在他们以江南为题材的作品中,在注重题材自身文化内涵的前提下,更多的采用了强调主观感受的意象化的表现方式。比如吴冠中经常会将景物的形状、结构和位置在画布上重新组合,以突显点、线、面及黑白色块疏密聚散的对比关系,使画面具有很强的视觉形式感。苏天赐作品的画面色层厚薄分明,质感变化丰富,而最鲜明的特点是用笔奔放洒脱,线条灵动有力,作品极具写意性。令人叹服的是前辈们在东方与西方之间的艺术探寻之旅中确已迈出了坚定扎实的步履,尤其是他们作品中深深浸润着的一脉相承的传统文化精神。
然而,后继者们的责任不应仅仅是摹仿和复制。尽管绘画在视觉艺术中的主流和中心地位已不再像以往那样确定无疑,但绘画领域气象万千,浩瀚无际,有着种种的未知,种种的可能。在画家,尤其是中国画家面前,油画仍是一座璀璨夺目的宝库。诚然,在构筑油彩江南的蓝图时,接力的油画家们无须受制于既成的审美定势和欣赏习惯,只有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尝试、探索,才会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内心的审美理想。
实际上,油画作为一种极具表现力的视觉艺术样式,其艺术语言是非常丰富的。比如,色彩就是油画最为精粹、最有优势的艺术语言之一。油画颜料色域宽广,饱和度高,是其他画种的媒材所难以比拟的。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的大师们在油画色彩的运用上创造了无数精彩的经典范例,充分展现了油画色彩的魅力。对于外光色彩的完美再现曾是十九世纪后期西方油画特别是印象派绘画的巨大成就,而之后的后印象派、纳比派、野兽派等现代主义绘画又将油画色彩的情感表现力推向新的高峰。相形之下,中国油画在色彩语言的表现力方面尚有着很大的提升空间。
我始终认为,江南的风物有着足够的丰富性和生动性,以油画的色彩语言来描绘如画的江南,虽然会经受艰辛的探索过程,但一分耕耘必定会有一分收获。事实上这些年来在我内心一直希望看到油彩江南不仅仅是真正的色彩江南,而且是多彩江南。我认为十分重要的是,应当突破既有的审美定势和观赏习惯,努力追寻与展示美的多样性。既可以轻敷淡写烟雨江南的温润迷离,也能够厚抹重涂阳光江南的清朗亮丽。
可以深信,一旦不再拘泥于对对象摹拟性的描绘,画家们便会获得选择和运用色彩的真正自由。只要不是客观被动的再现,而是积极主动的表现。那么,改变色彩和改变形体一样,会使原本稳定平静的视觉图式波动和活跃起来,形成强烈的情感冲击力量。当然,色彩并非绘画唯一的形式元素,因此和造型、构图一样,不仅需要观察力、判断力,同样需要想象力。建立在提炼和概括基础上的想象力,必定是任何艺术创作所不可或缺的。
在结束这篇谈论江南如画的短文时,我想起曾在一篇文章中看到的一个用语——江南格调。具有江南格调的艺术作品可以是以江南作为题材的,也可能并不与江南的人文景观直接相关。这里的意思显然是用以形容和评介一种艺术的风格,一种文化的品味。其实我们在吴冠中、苏天赐以至他们的老师林风眠的作品中就能感觉到这样的江南格调。这是一个耐人寻味值得深入探究的课题。当画家倾注自己的心力抒写由江南风物而生发的情怀时,江南的文化精神也反哺了画家,对画家自身艺术风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20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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